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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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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賊

夜裏, 帶著白日餘溫的微風吹拂在吳州城裏,安撫下了一整天的燥熱,讓整座城在不那麽難捱時辰裏昏昏睡去。州府外, 兩個黑影貼著墻輕盈而快速地移動,一個魁梧、一個精瘦, 他們在一個地點忽然停下,然後翻身躍進, 一系列的動作行雲流水, 似乎對這個地方熟悉至極。

因著接連幾天的失竊,州府可以稱得上是“戒備森嚴”,甚至從城防裏面調遣了人手, 日夜輪巡州府四處。姜宗輝扛著他的重刀坐鎮,面色陰沈得就像子時的夜色。

接連兩日州府進賊, 聽閔於煥說偷了他不少從京城帶來的好東西,一直在姜宗輝面前跳腳,白天的時候已經夾槍帶棒地說他失職,說他什麽一個司馬連個小毛賊都抓不住。姜宗輝氣得是鼻孔裏冒煙, 偏偏又無從爭辯, 因為那個賊昨晚的的確確是從他手上跑了的。

姜宗輝帶著憤懣、不甘與一絲害怕撫娑著那柄跟他從北走到南的刀,他這個人的心眼從來都是比牛鼻子還大, 生平第一次心裏摻雜了這麽多的情感。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於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在跟閔於煥喝酒的前面幾天他就覺得手腳有些軟,他一直沒當回事,直到那次出手力不從心後才發覺事情大了。他偷偷去找大夫看過, 說他腎虛血虧才提不上勁兒, 可他根本就不愛往女人堆裏紮,哪裏來的腎虛血虧?難不成自己真的得了什麽絕癥?

姜宗輝心裏沒底極了, 可他不能讓旁人看出來,不然他這臉該往哪裏放!吳州這地方一年到頭也出不了幾件值得他拿起刀的事情,只要把小賊拿下,他還是那個一拳掄倒三個人的北方悍將,這個秘密除了他誰也不可以知道。

於是他學著以往在軍營的那一套,在閔於煥面前立下軍令狀,若小賊再現他還不能捉住,這個吳州司馬他就不當了。扔下這句話後姜宗輝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他有他的驕傲,不能被一個毛本事沒有的二世祖看不起。

兩聲極輕且不尋常的聲音跟夏夜的蟲鳴和府兵的腳步聲一起鉆進了姜宗輝的耳朵,他手腳使不上力,可感官仍在,戰場上生死之間練出來的本事跟刻在骨子裏了一樣,山一樣的肩背瞬間繃緊,猛地站了起來。

府兵們聽不見動靜,但看見姜宗輝的架勢瞬間也緊張了起來,停下步子,按上了腰間的佩刀。姜宗輝用手比劃,指揮府兵四散,指了兩個身手好的跟著自己,另指四人反向包抄,朝異響追了出去。

落地的兩個黑影中,較瘦的那個正想按前兩次來的路徑繼續走,卻被一只手臂攔住,遂不解,用氣聲問:“怎麽了?”

“你聽,方才在墻外能聽見腳步聲,現在沒了。”

瘦子一聽的確如此,不禁放輕了呼吸。他是被買了命的人,接到的任務從死在姜宗輝刀下,變成了進州府做賊。說是做賊,其實就是進州府溜一圈,第一次要引起註意,第二次和第三次要從姜宗輝手裏逃走,鑒於第二次已經跟姜宗輝交上手,這次任務變得難了起來,於是這次他有了同伴,而這位同伴跟他的買命人是一道的。

“你還是照著前兩天那樣去做,我幫你引開姜宗輝。”

二人分開,瘦子有些費力地避開巡邏的府兵,一路來到他被告知需要進去的地方。毫無懸念有人在這裏等他,但姜宗輝被他的同伴纏住了,府兵們都不是他的對手。解決完幾個人之後他正準備翻身進屋,兩個身影忽然從黑暗中閃現,揮舞兵器的風聲隨即傳來,他本能伸刀一格,沒想到竟t對上一股大力,逼得他有些站不穩,可後面還站著一個人,他只能揮刀旋身後仰接下後面那人一招,接著刀尖點地借力離開二人包圍。

州府裏有高手!

“小賊哪裏跑!膽子不是一般大啊,今晚真敢再來!”

說話的人手持一把板斧,瞧著那重量比姜宗輝的重刀只沈不輕,圓短的身材異常有力,揮著板斧呼呼生風,用雄渾有力的聲音朝另一方喊著:“桑桑,截住他的去路。”

說完板斧就朝著瘦子的面門去了,瘦子接了幾招,估摸著不容易占上風,轉身想跑,可是身後的女子靈活非常,如同一只翩躚的雨燕,次次都能截住他的退路。

瘦子正左支右絀,另一方的打鬥聲由遠及近而來。兩個府兵早就被解決掉了,只剩下黑影跟姜宗輝單打獨鬥。黑影向著瘦子大喝一聲“走!”,便絲毫不戀戰,收手想走。

姜宗輝本來已經打得十分吃力了,聽見這句話咬著牙硬是再提上了一口氣,不給對手絲毫轉身的機會,他今天賭上的是尊嚴,絕對不允許盜賊再從他手裏跑了。人的意志力很神奇,有時候可以打破身體的極限。

黑衣人有些吃驚,這時的姜宗輝按道理不是他的對手,可竟然有些壓得他脫不了身,難不成姜宗輝在這個時候莫名其妙地好了?

另一邊自不必說了,孫成和吳桑二打一,瘦子根本打不贏。青衣幫的出現在黑衣人的意料之外,這樣僵持下去他們兩人是走不掉的,可行動之前他被叮囑不能鬧出人命,具體說是姜宗輝的命,正猶豫間,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靠近,咋咋呼呼的聲音飄進眾人的耳朵:“姜大哥!姜大哥!我聽說賊今天又來了,怎麽樣?需不需要幫忙?”

姜宗輝沒工夫搭理閔於煥,頭都不曾回一下。可另一邊的吳桑一聽見聲音手上的刀立馬滯了一瞬,回頭找尋著聲音的主人,火光下的人衣著華貴、豐神俊朗,跟秦留芳一點也沾不上邊,可怎麽會有聲音這麽像的人呢?

孫成見吳桑舉止異樣,也跟著側頭去看,瘦子逮著了這個空當一刀劈在了孫成肩上,隨即就要往墻根下跑。黑衣人見狀對著姜宗輝下了一招重手把人打翻在地,趕在了瘦子後面,眼看二人就要當著這麽多人的面逃將出去,一個青竹般的身影輕盈掠過,攔在二人身前。

“你們傷了我家孫老頭,想走也要留條胳膊才行。”說完,吳桑跟兩個黑影就纏鬥在了一起。

孫成自然見不得自家閨女吃虧,把板斧換了個手,沖了出去。同時,姜宗輝從地上翻了起來,圍住了就要逃走的兩個人。

“姜司馬,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孫成見了血,鬥志被激了起來,全然不似方才那種打法。

“生死不論,反正不能讓他們踏出州府。”

這時,街上巡邏府兵也趕了過來,火光已經映在了圍墻外面。魁梧的黑衣人等不及了,再這樣下去勢必要被圍住,他來吳州的目的是保護閔於煥,姜宗輝的死活不是首要。於是他淩厲出手,給了糾纏自己的姜宗輝一刀,撂下一句“你自己看著辦”,翻身離去。

姜宗輝能打到現在早就是強弩之末,刀尖往皮肉裏面一插就洩了力,重刀脫手,跌坐在地上。另一邊瘦子聽懂了那句話的意思,他這條命反正早晚是要讓人拿走的,於是自己往孫成板斧上一送,半邊脖子被劈開了,瞬間喪了命。

閔於煥見姜宗輝倒下,連忙跑去查看傷勢,臉上沒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姜司馬,你怎麽樣?”

姜宗輝喘著粗氣,一手捂著腹側傷口,一手撐在地上,不讓自己躺倒下去,這輩子沒覺得這麽虛弱過,他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狼狽。

“皮肉傷,無甚大礙,你去瞧瞧你今晚可還遺失了什麽東西?”

“這個時候還管什麽東西丟沒丟,快扶姜司馬找個地方躺下,去把大夫叫來。”

閔於煥欲扶姜宗輝起來,可這人就像定在了地上一般,就是不肯動。

“小賊我沒捉住,此前竟未發現還有一個人……若是在戰場上,這種失誤不知要連累多少人的性命。”姜宗輝十分自責,粗蚯蚓似的兩條眉毛擰在了一起,心口竟有些痛了。 “我說過今日若捉不到人,這個司馬我就不當了,梁品回來之後我就跟他講,上表朝廷解官。”說完誰扶他都被甩開了,就要自己爬起來。

姜宗輝這個人倔,閔於煥願稱他為吳州倔人第二,第一是那個叫許儼的人,那人是他生平所見之最。姜宗輝沒有心眼且不懂世故,在這些事上還不長記性,但極講信用,說話算話是他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雖然這也是“倔”的另一種形式。倔人讓人頭疼,因為倔人有倔人自己的堅守,他們在殘酷的世間固執而倔強地捍衛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不肯被同化,以一己之力對抗著外界眾人諸事,有的時候說不上來他們究竟是頑固還是勇敢。

閔於煥正欲開口相勸,可腰上被後面的人不著痕跡地捅了捅,只得說:“這個時候看傷要緊,再耽擱下去,別說做官,做人都難。”

眾人擁著姜宗輝往裏走去,閔於煥看著人群,叫住了一個人:“鄭崇。”

鄭崇聽了只得停下來,走到閔於煥面前詢問著:“怎麽了閔巡察?”

“這幾位朋友是哪裏來的?此前怎麽沒見過?”

從閔於煥走到這裏開始,吳桑除了留意孫成的傷勢,其餘的時候都把目光粘在他身上,閔於煥想忽略都忽略不了。他沒法兒獨自應付這個小姑娘,便叫住了鄭崇,這個把青衣幫叫來打亂他計劃的人。

“哦!您看我這腦子,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麽多血,有點嚇住了,忘了跟閔巡察介紹。這位是青衣幫的孫成孫當家,這位是孫當家的養女吳桑,青衣幫在吳州做押運生意,這父女倆啊身手是一等一的好。孫當家、吳姑娘,這是長安來的治旱巡察使閔巡察閔大人。”

“見過閔大人。”

孫成扶著肩膀跟閔於煥見了一禮,沒聽見吳桑的動靜,擡頭一看,這丫頭直勾勾得盯著人家的臉,不知道在發什麽楞,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吳桑這才回過神來,向閔於煥行了一禮。

閔於煥做足了樣子,只微微地點了點頭。“他們今天怎麽在這裏?如果我記得沒錯,今晚姜司馬是專門守在這裏捉賊的吧。”閔於煥故意用高高在上的眼神在這父女二人身上打量,最後直直落在吳桑臉上,看進她的眼裏。吳桑的眼神和他對上的那一刻就忙低下頭去,若是白天,便可看見少女的耳朵尖染上了紅暈。

“姜司馬最近身體有些抱恙,前兩天我還看見他去何大夫那裏去紮針了呢,我怕姜司馬應付不過來,吳州逢著旱還要受小賊騷擾,便叫來了孫當家。孫當家跟吳州州府關系挺好,早些時候還幫著州府押過東西。”

鄭崇聽著閔於煥的話,有些怕青衣幫受牽連。

“我記得你是禦史臺的人,怎麽對吳州的事知道得這麽清楚?”

鄭崇知道閔於煥一步一步想引他說出些什麽,只嘿嘿陪著笑說:“這些天跟州府裏的兄弟們整日待著,多少知道一些。”

“那請青衣幫來是你的主意?你是覺得吳州州府沒能耐,還要請江湖上的人來出力了不是?”

閔於煥咄咄逼人地質問著鄭崇,想要等他自己跳坑裏。

“我?我哪有這個能耐啊?閔巡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州府的人,留在這裏就是等梁大人回來做最後的交代,最多就是跑跑腿、打打下手幫個忙,這事兒啊是姜司馬自己拍板的。”鄭崇自然不會跟閔於煥說這是梁品走之前交代過他的事,讓他在姜宗輝應付不過來的時候就去找青衣幫幫忙。今晚的事他就只需跟姜宗輝一提,不怕姜宗輝不答應。末了還故意裝作不解問:“怎麽了閔巡察?這事有什麽不妥嗎?”

閔於煥聽著鄭崇滴水不漏的話,笑笑說:“沒有不妥,我就隨口問一問,今日還真得多謝孫當家和吳姑娘。這裏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我回去了。”

送走閔於煥後,孫成又發現吳桑盯著人背影在看,不解地問:“你認識他?”

吳桑搖了搖頭,對孫成說又像是在對自t己說:“不是他,他不會這麽對待人的,我認錯人了。”

天真的姑娘在一瞬間判斷一個人時首先想到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地位,而是這個人說話做事的態度,她從沒見過那個人這般倨傲尖刻,所以這個人不是他。

閔於煥走到州府門口,不經意地回頭瞧了一眼,被背後的人看在了眼裏。

“怎麽了大郎君?今日雖有波折,但結果仍在我們預想之中,韋銘傷了姜宗輝更好,就算他這官辭不下來,這些日子司馬之職也不得不找人代行了,我們的人已經都打點好了。”

“岑先生,你有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自己像藏在陰溝裏的毒蛇,自己不做好事,還要把趕路做正事的人咬上一口。”閔於煥對他是從來沒什麽好臉色的。

岑立乾不怒反笑,他已經習慣了閔於煥對他惡言相向。

“他們侵擾了我的安寧,我給他們一口理所應當。我若不去咬,他們便不知道那是我的領地,後面只會更加變本加厲,讓我去無可去。大郎君,對他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全為別人考慮了,別人不知道還會嘲笑我懦弱,做事只要有利於我就行,別人要做什麽我可管不了。”

閔於煥聽了冷笑著說:“岑先生真會給自己開脫。”

“這是開解,不是開脫,有些事情自己想通了就行。”

“姜宗輝雖然不知變通了些,但在北地戍邊殺敵,在吳州盡職練兵,數十年如一日,於國為忠;李威一句話,便脫袍卸甲從北到南,不爭不搶、不怨不悔,於將為義。如此忠義之人卻要夾在我跟梁品之間,受我等小人的算計,岑先生心裏可有半分過意不去?”

“大郎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所行之事關乎朝局安穩,一人與大局孰輕孰重我想大郎君能拎得清。”

“是嗎?朝局安穩?我看是私心私利罷了,岑先生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我信,大郎君也應該信,你自己都不信,如何讓吳州眾人相信呢?大郎君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就莫再動搖了。”

岑立乾看著閔於煥的背影直搖頭,如此優柔寡斷之人,不知閔相的選擇究竟是否正確。

“我沒有動搖,我只是看不起自己所行之事而已。”

閔於煥在罵岑立乾,何嘗不是在罵自己,從他接受閔寸蕓的條件之後,他和這些人就沒什麽兩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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